卷 二 十 · 滦 阳 续 录 二(第8/22页)

朱青雷说:他曾看见过一轴长卷,字有杯子那么大,笔力奇诡苍劲很像张二水。卷首题写着“纪梦十首”,因为潮湿虫咬已经破烂不堪了,其中只剩下两首还算完整,可以读出来。其中一首道:“梦到蓬莱顶,琼楼碧玉山。波浮天半壁,日涌海中间。遥望仙官立,翻输野老闲。云帆三十丈,高挂径西还。”另一首道:“郁郁长生树,层层太古苔。空山未开凿,元年尚胚胎。灵境在何处?梦游今几回?最怜鱼鸟意,相见不惊猜。”上面署的年月、姓名都已经损坏,不知是谁写的。朱青雷曾把这两首诗写在李玉典的扇子上,还写上了跋。因此有人就说:“这是朱青雷自己作的,不过假托古人罢了。”不过朱青雷的诗婉约清秀,很像秦观的小石调,与这两首诗的笔调不一致。又有人说:“这两首诗作和书法好像是张东海的。”《东海集》我以前曾见过,但记不得有这两首诗没有,只有留待今后再考证了。朱青雷的跋语认为,前一首诗的后面四句之意,从没有人说过。然而,韩昌黎的诗:“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求神仙?”就是这个含意,只不过那四句袭用韩诗不着痕迹而已。

同郡有富室子,形状臃肿,步履蹒跚,又不修边幅,垢腻恒满面。然好游狭斜,遇妇女必注视。一日独行,遇幼妇,风韵绝佳。时新雨泥泞,遽前调之曰:“路滑如是,嫂莫要扶持否?”幼妇正色曰:“尔勿愦愦,我是狐女,平生惟拜月炼形,从不作媚人采补事。尔自顾何物,乃敢作是言,行且祸尔。”遂掬沙屑洒其面,惊而却步,忽堕沟中,努力踊出,幼妇已不知所往矣。自是心恒惴惴,虑其为祟,亦竟无患。数日后,友人邀饮,有新出小妓侑酒。谛视,即前幼妇也。疑似惶惑,罔知所措,强试问之曰:“某日雨后,曾往东村乎?”妓漫应曰:“姊是日往东村视阿姨,吾未往也。姊与吾貌相似,公当相见耶?”语殊恍惚,竟莫决是怪是人,是一是二,乃托故逃席去。去后,妓述其事曰:“实憎其丑态,且惧行强暴,姑诳以伪词,冀求解免。幸其自仆,遂匿于麦场积柴后。不虞其以为真也。”席中莫不绝倒。一客曰:“既入青楼,焉能择客?彼固能千金买笑者也,盍挈尔诣彼乎!”遂偕之同往,具述妓翁姑及夫名氏,其疑乃释。妓姊妹即所谓大杨、二杨者,当时名士多作《杨柳枝词》,皆借寓其姓也。妓复谢以小时固识君,昨喜见怜,故答以戏谑,何期反致唐突,深为歉仄,敢抱衾枕以自赎。吐词娴雅,姿态横生。遂大为所惑,留连数夕。召其夫至,计月给夜合之资。狎昵经年,竟殒于消渴

先兄晴湖曰:“狐而人,则畏之,畏死也。人而狐,则非惟不畏,且不畏死,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行且祸汝’,彼固先言。是子也死于妓,仍谓之死于狐可也。”

注释

消渴:消渴病,中国传统医学的病名。是指以多饮、多尿、多食及消瘦、疲乏、尿甜为主要特征的综合病证,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糖尿病。

译文

同郡有一个富家子弟,体态臃肿,走路总是踉踉跄跄的,又不修边幅,常常满脸垢腻。可是他却喜欢嫖娼宿妓,遇到妇女必定紧盯着看。有一天,他单独走路,遇到一个小娘子,风韵绝佳。当时刚下过雨,道路泥泞,他就上前调戏道:“路这么滑,嫂子要不要我扶着走?”小娘子正色道:“你不要糊涂,我是狐女,平生只是拜月炼形,从来不做迷惑人采补精气的事。你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讲这种话,灾祸就要临头了。”说着抓起一把沙土朝他的脸洒过去,他惊恐地往后退,忽然掉进了沟里,好不容易跳出来,小娘子已经不知去向。从此,他常常惴惴不安,担心她来作怪,却居然没有什么祸事。几天后,朋友邀请他喝酒,有个刚来的妓女劝酒。富家子仔细一看,就是前几天遇到的小娘子。他惊疑不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勉强试探着问:“某天刚下过雨,你去过东村吗?”妓女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这一天姐姐去东村看望阿姨,我没有去。姐姐与我容貌相似,你遇见的当是她吧?”含含糊糊的,竟然弄不清她们是怪还是人,是一个还是两个,他就借故逃席走了。他离开之后,妓女说起了这件事:“当时我确实讨厌他的丑态,又怕他强暴,就编了一套话骗他,为的是能脱身。幸好他自己跌倒,我就躲到麦场柴堆后面去了。不料他信以为真。”酒席上的人都笑得前俯后仰。一个客人说:“你既然进了青楼,怎么可以挑选客人?他的确是能用千金买笑的人,何不由我带你去见他?”于是就一起前往,客人详细说了妓女的公婆及丈夫姓名,富家子的疑虑才消除。妓女姐妹就是叫大杨、二杨的,当时名士多作《杨柳枝词》,都借寓她们的姓氏。妓女又道歉说小时候就认识富家子,昨天为得到富家子的怜爱而高兴,故意开个玩笑,不料反而唐突了他,我深深抱歉,愿意抱着衾枕来自赎罪孽。她谈吐高雅,又有说不尽的娇媚。富家子被她的美色迷惑,留她过了好几夜。后又叫来她的丈夫,按月付给夜宿的钱财。富家子和这个妓女鬼混了一年多时间,最终死于消渴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