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界大革命(第12/19页)

为解放全人类,这支革命部队的纪律必然严明,手段一定无情。但是真正计算起来,革命战士的总人数前后恐怕不出数万。德国诗人暨剧作家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曾写诗纪念国际运动的职业勇士,颂扬他们“身经万国疆场,远胜换履次数”。可是这些斗士的人数极少,最多不过数百。他们是职业革命者,万万不可与一般共产党人混作一谈。后者则包括当年意大利共产党最兴盛时,党员号称超过百万,被意大利称作“共产党大众”的广大支持群众。对这些来自各行各业的共产党支持者来说,美好新社会的梦想也很真实,事实上,根本不脱离早期社会主义者的目标。可是一般群众提出的誓言,最多不过建立在阶级与团体的基础之上,绝非个人牺牲式的献身革命。职业革命者跟他们不一样,人数虽少,却举足轻重。不了解职业革命者,就无法了解20世纪个中的变化。

若没有列宁派“新一类党派”的出现,若没有作为革命中坚力量的职业革命者的献身,十月革命之后短短30多年之间,全世界怎么可能会有三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共产党政权之下呢?这批革命中坚力量信仰坚定,对世界革命总部莫斯科忠贞不贰。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各地共产党员,不再分属个别宗派(就社会意义而言),都可以将自己视为共产主义大家族中的一员。亲莫斯科的各国共产党,虽然历经脱党、清算种种风波,领导者不断易人,然而一直到1956年革命的热血与真诚消散之前,它们始终不曾分裂。相形之下,追随托洛茨基的那一群人,却意见分歧,四分五裂。共产党员人数虽少——1943年墨索里尼下台之际,意大利共产党只有男女党员5000名,而且多数方从狱中出来或流亡归来——却是1917年二月革命的布尔什维克的真正传人。他们是百万大军的核心栋梁,国家和人民未来的领导者。

对当年那一代人来说,尤其是对历经大动乱年头的一代人来说,不管当时多么年少,革命都是他们有生之年亲身经历的事实。资本主义命在旦夕,指日可待。眼前的日子,对那些将能活着见到最终胜利的人来说,不过是过渡的时期罢了。然而成功不在个人,革命斗士不会个个活着见到胜利。[1919年,慕尼黑苏维埃失败,苏俄共产党员莱文尼(Levine)在行刑赴死前曾说:“容先死之人先请假了。”]如果说,连资本主义社会的人都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前途没有多大信心了,共产党人又怎会相信它能残存?他们的一生,就证明了这个事实。

让我们看看两位德国年轻人的例子。他们曾一度短暂相爱,却为1919年的巴伐利亚苏维埃革命献出一生。女孩子名叫奥尔嘉·伯纳里欧(Olga Benario),是一位业务鼎盛的慕尼黑律师之女;男孩是一位学校教师,名叫奥托·布劳恩(Otto Braun,中文名李德)。奥尔嘉后来在西半球组织革命,爱上巴西叛军领袖普雷斯特(Luis Carlos Prestes),最后以身相许,结为夫妇。普雷斯特在巴西丛林地带长期领导革命,曾说服莫斯科方面支持1935年在巴西的一场起义。但是起义失败了,奥尔嘉被巴西政府遣送回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最后死在集中营里。而同一时间,布劳恩则比较顺利,向东到中国担任共产国际的驻华军事专家,并成为参加举世闻名的中共“长征”的唯一外国人。长征后布劳恩回到莫斯科,最后回到了民主德国。除了在20世纪的上半叶之外,有哪段时期,能使两个曾彼此交错的生命有如此曲折离奇的经历?

1917年之后,布尔什维克吸收了其他所有社会革命的思想,将它们一一推往极端激进的方向。1914年之前,世界各地的革命思想,原多以无政府主义思想为主流,与马克思无产阶级革命无关。除东欧地区以外,马克思只被视为人民群众的导师,为众人指出一条历史命定却非暴力的胜利之路。可是到了30年代,无政府主义作为政治力量,已经没有力量,最后据点只剩下西班牙,甚至在无政府主义热情一向胜过共产主义热情的拉丁美洲也不例外。(其实连西班牙内战也旨在消灭无政府主义分子,相形之下,共产党声势反显得微不足道。)从此,莫斯科外围的各地社会革命人士,莫不奉列宁与十月革命为圭臬,日后纷纷与受共产国际排挤的、与共产国际有异议的团体合流,深受它们的鼓舞。而共产国际及“苏共”则在斯大林的钳制之下,大力铲除异己。当时异端人士之中,声誉最高者要数流亡在外的托洛茨基——托氏与列宁共同领导十月革命,并一手建立红军——可是他的行动完全宣告失败。托氏曾发起“第四国际”,试图与斯大林的第三国际抗衡,却声微势小,几近无形。1940年,托洛茨基在流亡地墨西哥被斯大林手下暗杀身亡。当时他的政治影响力已经一落千丈,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