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庄子及道家中之庄学(第8/10页)

夫声不可胜举也。故吹管操弦,虽有繁手,遗声多矣。而执籥鸣弦者,欲以彰声也。彰声而声遗,不彰声而声全。故有成而亏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无亏者,昭文之不鼓琴也。(同上)

凡一切名言区别,皆是如此。故吾人宜只要经验之“票面价值”,而不须杂以名言区别。《齐物论篇》云: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庄子》卷一页二十九至三十)

凡物可即可、然即然、不必吾有意识的可之或然之也。莛即莛、楹即楹、厉即厉、西施即西施,不必我有意识的区别之也。有名言区别即有成,有成即有毁。若纯粹经验,则无成与毁也。故达人不用区别,而止于纯粹经验,则庶几矣。其极境虽止而又不知其为止。至此则物虽万殊,而于吾之知识上实已无区别。至此则真可觉“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矣。

《庄子》书中所谓“心斋”、“坐忘”,盖即指此境界。所谓“心斋”者,《人间世篇》云: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本作听止于耳,依俞樾校改)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卷二页十三)

《大宗师篇》曰: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卷三页二十六)

所谓“心斋”、“坐忘”,皆主除去思虑知识,使心虚而“同于大通”,在此情形中所有之经验,即纯粹经验也。上节所讲“外天下”、“外物”,意亦同此。《天地篇》曰:

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郭云:“无心于言而自言者,合于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庄子》卷五页九)

所谓玄德,亦即真人在纯粹经验中之状况也。《大宗师篇》中所说真人所处之境界,即是如此。故曰: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庄子》卷三页三至四)

真人无思虑知识,“心虚”而“同于大通”,故能有“其寝不梦”等诸德也。上节所讲“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意亦同此。

【注】上文谓庄学于言之外,又言无言;于知之外,又言不知;(第九章第四节)于此可见矣。然庄学所说之无知,乃经过知之阶级,实即知与原始的无知之合也。此无知经过知之阶级,与原始的无知不同。对于纯粹经验,亦应作此分别。如小儿初生,有经验而无知识。其经验为纯粹经验;此乃原始的纯粹经验也。经过有知识的经验,再得纯粹经验。此再得者,已比原始的纯粹经验高一级矣。“玄德”、“若愚”、“若昏”,非“愚”、“昏”也,“若”愚“若”昏而已。不过庄学于此点,似未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