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庄子及道家中之庄学(第9/10页)

八 【绝对的逍遥】

人至此境界,始可绝对的逍遥矣。盖一切之物,苟顺其性,虽皆可以逍遥,然一切物之活动,皆有所倚赖,即《逍遥游篇》中所谓“待”。《逍遥游篇》曰:

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庄子》卷一页八)

列子御风而行,无风则不得行,故其逍遥有待于风。推之世上一般人,或必有富贵而后快,或必有名誉而后快,或必有爱情而后快,是其逍遥有待于富贵,名誉,或爱情也。有所待则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故其逍遥亦为其所待所限制,而不能为绝对的。若夫“心斋”、“坐忘”之人,既已“以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德充符篇》中语)其逍遥即无所待,为无限制的,绝对的。《逍遥游篇》曰:

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同上)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即与宇宙合一者也。其所以能达此境界者,则因其无己,无功,无名,而尤因其无己。

如此之人,谓之至人。《齐物论篇》曰: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郭云:“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故荡然无趸介于胸中也。”)若然者,乘云气,(郭云:“寄物而行,非我动也。”)骑日月,(郭云:“有昼夜而无死生也。”)而游乎四海之外,(郭云:“夫唯无其知而任天下之自为,故驰万物而不穷也。”)死生无变于己,(郭云:“与变为体,故死生若一。”)而况利害之端乎?(郭云:“况利害于死生,愈不足以介意。”)(《庄子》卷一页四十)

至人无入而不自得,此逍遥之极致也。

此庄学中之神秘主义也。神秘主义一名词之意义,在第六章中已详。第六章谓如孟子哲学中有神秘主义,其所用以达到神秘主义的境界之方法,为以“强恕”“求仁”,以至于“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之境界。庄学所用之方法,乃在知识方面取消一切分别,而至于“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之境界。此二方法,在中国哲学史中,分流并峙,颇呈奇观。不过庄学之方法,自魏晋而后,即无人再讲。而孟子之方法,则有宋明诸哲学家,为之发挥提倡,此其际遇之不同也。(详见拙著《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见《燕京学报》第一期)庄学尤可异者,即其神秘主义不需要惟心论的宇宙。此点庄学亦与斯宾诺莎之哲学合。

九 【庄学与杨朱之比较】

观乎此可知“隐者”及杨朱等之拘拘于以隐居避世为“全生葆真”之法之陋也。《山木篇》云: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庄子》卷七页十五至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