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1/17页)

枢机主教的公馆在帕勃里斯路,城里人喜欢聚集在那里,张大嘴巴围观盛大的宗教游行前往梵蒂冈,鼓掌致意。这里可都是高尚的街道,人们得衣冠齐整才能从中走过。但越是富裕,灾难越是深重,而尸体的臭味也越重。借着微明的晨光,能看见到处都是身体,有些体残肢缺,纹丝不动,有些抽搐扭曲,轻声呻吟。一小队人有条不紊地穿过这片劫后之地,像乌鸦啄食眼珠和肝脏般,搜索残余的钱物。他们太过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没有注意到我。要是罗马不是战场,还是原来的罗马,那我上街时得小心很多。虽然我身形像小孩,人们还是老远就能看到我摇摇晃晃走路的身影;而他们在见到我衣服的金边之前,会对我做出各种各样残酷的恶作剧,有时即使见到之后也是如此。但那天早晨,在战争的混乱中,我看上去只是个小个子,因而既不会让人觊觎,也不受别人的威胁。但我觉得这不足以解释为什么我没死。因为我沿途见到有很多小孩被串在刺刀上,或被劈成碎块。这也不是由于我的聪明才智,因为我跨过各色人等的遗体,从衣服——或者从遗留下的东西——判断,他们中有一些人的地位或财富,是我一辈子所不能企及的,可惜他们的天赋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后来,当那些夜里惨叫的人幸存下来,说起他们的故事,说到敌人有一百种方法,能从遭到烧伤毒打的肉体中将黄金挤出来,人们就会明白那些在第一波攻击就遭到屠杀的人其实非常幸运。但当时感觉不是这样的。因为每当我遇到一个死人,总能看见另外一个快断气的,扶着墙壁,望着他自己被砍剩下的腿,或者试着将肠子塞回肚里。

然而,奇怪的是,这场面并不全然恐怖。或者,也许正是因为它这么奇怪,所以并不恐怖。在某些地方,场面看上去几乎有一种壮观的感觉。最邻近梵蒂冈的区域如今由德国人占领,那边的街道上充满了奇装异服。侵略军中很多人都穿上了受害者的衣服,他们还知道该向谁开仗真是奇迹。我见到一些矮小的人披着天鹅绒和毛皮,枪管高高举起,挂着珠宝链子。但真正壮观的是他们的老婆和小孩。雇佣兵的随军妇女很传奇,她们和雇佣兵一起生活,像发情的猫,绕着篝火转动。但这些女人不同。她们是路德教徒,是放荡的异教徒,既受战争驱动,也受上帝激励;她们的孩子是在路上受孕的,在路上吮吸奶水,和他们的父母一样,又瘦又结实,面容瘦削如同木刻画。在她们骨瘦如柴的身体上,缀了珍珠的礼服和天鹅绒裙子活像帐篷般垂下;镶嵌了珠宝的梳子挂在蓬松的头发上;昂贵的丝带飘在她们身后,被鲜血和污泥染成黑色的。这场景看上去就像一支鬼魂的部队载歌载舞,走出地狱。

对男人来说,教会的服饰最是宝贵。我见到不止一个“枢机主教”身穿火红长袍,高帽后倾,手持硕大酒瓶,坐在车上走街串巷——不过没人费劲去穿神父的教袍,因为即使是乱世,也依然有等级观念,而他们的冠冕不够堂皇。异教徒或许视装潢为魔鬼,但当见到真金白银的奢华以后,他们就会变得和魔鬼一样贪婪。那天早上,没有贵重的圣杯或者嵌有珠宝的圣体发光座被丢进污泥加以践踏。塞满阴沟的是碎裂的瓷器和木头,到处是圣母和耶稣塑像的碎片,数量之多,恐怕雕塑工行会花半个世纪也做不出来。也有残留下来的。圣徒安多尼的肋骨或者圣女加大利纳的手指无非是又一根发黄的骨头而已。那天早晨,街道上零星散落着圣徒残留的尸骨,而在前一天,朝圣者可能会跋涉五百英里,前来亲吻它们或祈求赐福。如果说他们在阴沟中上演了什么奇迹,我可没听说过,但随后不久,教会将会用奇迹这个词,来形容它们的归复神位;而那些圣坛重新开放的速度将会比得上所有的商店,速度之快,我敢说,等到又一波愚昧的信徒掏出他们的钱币以求觐见时,他们看到的可能是鱼贩子的大腿骨,或者妓女的指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