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旧约》及其他(第11/14页)

阿保与映子的性爱是在“奇花秀”那血淋淋的表演中成熟起来的。那生殖器上的鲜血终于带来了觉醒的、新型的性意识,让人战胜世俗,也让人从野兽的原始状态里挣脱出来,达到仅仅属于人的美的境界。在描绘那种美丽的境界时,作者像对待繁树和亚衣子的例子一样,同样不是要消除性爱,而是要将作为人的性爱的崇高与别具一格加以毫无保留的颂扬,从而提倡一种新道德。

“奇花秀”中的其他团员——政美、庸平及幸江的刻画也是十分感人的。他们都由于性生活上的某种“缺陷”而苦恼不堪,并且都在“奇花秀”的艺术表演中升华了自己的性感觉,体验了对美的渴望。一种凄美的、诗意的氛围始终围绕着这三个人,让读者感受到他们的气质的不凡。在主角一实的眼里,这几个其貌不扬的畸形人物远远高于她以前交往的那些“健全者”,是他们于不声不响中将那种艺术感染力传达给了她。“奇花秀”的神奇的凝聚力显然是来自每个人心底都必然会有的、对于艺术境界的向往。

在世俗中,也许人人都是自私而可笑的,然而一旦进入“奇花秀”,每个人都会有神清气爽、脱胎换骨的感觉。试想如果当年遥子同这个神秘的团体相遇了,那么她还会去自杀吗?“奇花秀”最后解散了,因为人不能每时每刻居住在艺术天堂里,他终将回到世俗;也因为艺术的天堂已深深地根植于每个团员的灵魂之中,从今以后,只要他们想要,就能重返天堂的体验。

一次偶然的器官的变异,让一实这位单纯的女大学生经历了如此奇诡、曲折而又深奥的感官与精神之旅。回过头来看,也许正是因为一实本来就不单纯,一切发展的因子都已在她性格中具备,她才能开始这种游向彼岸的旅程。一种理想有时竟要通过几代人的努力,甚至用生命做代价,才会从朦胧到清晰,逐渐地凸现出来。作者要表达的就是这个过程,一种痛苦而甜蜜、悲伤而幸福的经历。当凄美而决绝的遥子组建爱侣供应公司时,她已经看见了那条隐约的通道;当一实同第一个男友发生你死我活的冲突,并投入盲人青年的怀抱时,她已经在路上;当繁树、亚衣子、阿保、映子、幸江等人表演性爱之际,他们是在向美的巅峰冲击;当一实走完这奇异的旅程之时,天堂已在她的心中。人的创造力是极难预料的,只有那些心怀破釜沉舟的决心的勇敢者,那些什么都不再顾忌的绝望者,才会将视线牢牢地盯在坟头生长的玫瑰花上,构想出仅仅属于自己的天堂意境。

哈金之痛

——读长篇小说《等待》

某种与生俱来、无法治愈的慢性致命疾病有时会造就一种以毒攻毒的特异个性,使人从所谓的“正常”彻底分离出来,进入另一种仅仅属于他个人的精神生活。粗看之下,这人同一般人并无什么不同,只有进入到他的精神生活里面才会发现,世俗的生活仅仅是他观照的对象。然而,一切消除不了的绝望的痛,一切令人万念俱灰的黑暗,只因为有了来自上方的那一道生之光辉,就都被赋予了永恒的意义。哈金的长篇小说《等待》,留给我的就是这样一种长久的思索。

强大的文化淫威并不总是通过外部的压制来起作用的,你自己就是它,它同你早就连为一体,无法分割,你的血液里注满了它的毒素。一个人不可能同作为自己母体的文化彻底划清界限,正如人不可能摒弃自己的肉体一样。但人这种特殊的生灵具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这就是认识自我的能力。而要认识自我,首先要认识到渗透于自我中起作用的文化因素。《等待》这部作品向读者展示的,就是中国人在认识自我方面所作出的艰难努力,它的艺术魅力,大部分也是由于它所达到的人性的深度。在我看来,这部作品同国内文坛上走红的那些“写实”长篇相比,有着明显的优越性和更高的立足点。文坛上有很多人认为,《等待》语言粗糙,结构单调,手法陈旧,细节不真实,是因为迎合了洋人的心理才风行于国外(好像洋人在他们心目中是外星人似的)。这样的看法在我们这里很“正常”。要不是这样看才奇怪呢。一个民族,既没有自我反省的文化传统,在近当代异邦文化的冲击之下也从未真心地、彻底地反省过,在文学艺术上又怎么能超越自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