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旧约》及其他(第12/14页)

若要形容《等待》中的文化氛围,“窒息”二字最为形象。那是一种庞然大物的慢性死亡——糜烂的肌体散发着恶臭,毒素充斥于每一寸空间。处于这种境地中的生命细胞——一个患了绝症而又不甘心死亡的人,对于我们国人所最看重的那些雕虫小技是不会去考虑的。然而正是作品那单纯的、执著于心灵倾诉的文风,那细腻入微的描绘,打动了千千万万异国读者的心。《等待》中对于中国人人生黑暗真相的揭示并不是导向颓废,毋宁说恰好相反。作品本身那深刻的洞察,那动人的力量所暗示的,却是绝望之后某种朦胧的希望。在这一点上,我们读者要深深地感谢作家,因为是他给了我们更多活下去、并鼓起勇气正视自身、追求精神自我的力量。

一个军医(平凡的、甚至有点迂腐的文化人),为了同乡下老婆离婚,同自己的情人结合,整整等了十八年才达到目的。这是故事的梗概,一个毫无“新”意的故事。但作者完全无意于在编故事上头“创新”,因为他很清楚,那种创新同他心里要讲的话是两码事。他不是一名大匠,他是一名处于危险之中的、即将被窒息而亡的艺术家。他以无限的深情留恋着这个世界,他必须突围,只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才是他惟一的出路。所谓创造,就是同自身所处的染缸似的世俗生活,同自己的被惯性左右的肉体拉开距离,用一种超脱的观照全局的角度,让腐朽的、毫无意义的世俗生活再生,获得新的意义。这也是一个人的精神所能达到的成就。使用的方法则是那种严酷的、有杀伤力的、决不放过的批判。《等待》在这一点上做得非常出色,令人感到,作者的确是诗人气质,功力非凡。他之所以要写,是因为他要同自己那正在逐渐死亡的肉体抗争;他之所以要奋力挣扎,为的是从几千年的酱缸文化中超拔出来。他成功了。被他感染的读者得到了什么呢?也许,我们也会笨拙地尝试一下,努力使自己麻木已久的身体运动起来,看看我们能表演出一些什么样的动作?

最后,我要说,《等待》这部作品最为打动我的地方正是它那种充满了人道关怀和批判精神的境界,它的对于人心的细腻、敏锐的层层深入,尤其是它的对于痛苦的惊人的感受力。国内的长篇除了个别以外很少在这方面做得如此彻底。我想,除了才能方面的因素之外,其主要原因是文化深层心理方面的障碍,这一障碍导致大批作品落入俗套,甚至倒退到令人惊讶的地步。一个人要看到自己的后脑勺必须通过镜子,而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不喜欢照镜子的民族。

什么样的战争?

——读薛忆沩的小说《首战告捷》

艺术家的内心是暴烈的地狱。在那昏暗的战场上,两军厮杀,血流成河,一切人间的怜悯之心均被剿灭,所剩的仅有过程中的英雄主义情怀。天生为性格暴烈的艺术家,如要忠实于自己内心那永恒的情人,并将爱的宗旨贯彻到底,实在是除了转向内心的战争表演外别无他路。薛忆沩的短篇哲理小说《首战告捷》便是这个秘密的披露。文中将生存境界中的惨烈描述到了极致,令人久久难忘。

以世俗中的“将军”的身份出现在文中的艺术家,是从父辈的生活中悟出自己那崇高的使命的。那是怎样的一个父亲呢?毫无疑问,这位父亲也具有艺术家的气质,但他却缺少艺术家的强烈冲动和坚强意志,以至于庸庸碌碌地过了一生,最后在被动的追求中失去精神寄托,连命也丢了。父亲极其清高,对于美的事物具有超人的敏锐。他深爱死去的母亲,大约是因为这位高贵的女性与他有同样的境界。这样一位父亲在令人窒息的乡间是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的,于是他成了一个普通的乡绅。同样敏锐的将军从少年时代起就目睹了父亲如何为了平息内心的致命冲突,也为了与他所鄙夷的世俗达成妥协,所进行的那些极为卑劣而冷酷的勾当。将军冷眼旁观,绝望而又无可奈何,一步步被推进亲生父亲设下的圈套,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这位父亲希望儿子成为和他同样的人。在儿子看来,这就是在乡下终其一生,严守着内心那高贵的隐私,却不惜伤害周围亲近的人,甚至深爱自己的人。但这正是儿子所最不愿意的!他观察了老父那虽生犹死的僵尸生活,他最怕的就是自己重蹈覆辙。可是在呼吸不到任何自由空气的乡下(世俗之象征),出路在哪里呢?将军曾不得已答应了老谋深算的父亲的要求,并随后伤害了那个爱他的女人;再后来,连儿子也失去了。感情上的打击是致命的。父亲想于无言之中告诉将军,他应该活在回忆之中,同老父一样过一种双重的生活。在将军看来,这种活法等于死。他不想死,于是暗暗盼望另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