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5/39页)

为什么要出这样一本书呢?

当时的动机何其的良好何其的富有理想色彩啊!

记得在讨论这本书的意义时,我做过这样一段发言——我们北大荒返城知青的最主要的特征是什么?别人可以指出许多,但我认为是群体意识,西方又叫“社团精神”。这是好的特征,应该继承发扬。时代骤变,我们许多北大荒返城知青人生失重,所以需要帮助。而我们之间的相互帮助,目前最是义务和责任,亦最可贵。那么这一本“人名录”,就向愿意相互帮助的,尤其是需要帮助的我们的返城知青伙伴,提供了非常实用的线索。不愿帮助别人的,就不要把自己的名字加上。既加上了,就一定要是真的单位,真的通讯地址,拨通就能找到你的真的电话号码。在这件事上若弄虚作假,既无必要,也很可鄙。

我还说,假如某一天,某一个陌生人叩开了我们在座的谁的家门,他或她手里拿着一本“人名录”,说自己就是通过“人名录”找到你家的,说自己是“人名录”上的哪一个,说自己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急需什么样的帮助,那么“人名录”的意义也就起到了。自己帮得了的理应热情帮助,自己帮不了的理应替对方联系“人名录”上的别人……

当时有人笑着插问一句:就像旧社会江湖上的人凭“道儿”中的帖子相互关照?

我也笑答: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咱们不是经常自诩都是北大荒“这条道儿”上走过来的吗?姓名上了“录”,相互关照之时,更需各尽所能啊!

于是大家皆笑。

当时,大家的动机,的的确确这么简单,这么现实,又这么天真烂漫。

大家当时还热烈讨论,如何成立一个“北大荒知青基金会”,怎样在北大荒知青中卓有成效地开展扶贫和不幸救助活动等。

应该肯定,这些原始冲动的出发点是良好的,友爱的。

但没有富豪和财团的赞助,仅靠北大荒知青之间凭热忱个人捐款,实在也筹不到多少钱。理想脱离现实,据我所知,“基金会”一事不了了之。也有关注此事的北大荒知青说,后来还是成立了。即使成立了,款项也肯定极其有限,根本不能落实初衷。

两本书发行后一年内,曾有各地到京的知青登我家门。都是我不认识的。光临时都带着“人名录”。有的有困难求助,我也只能照例写封信,“委托”别人关照。多数并没什么困难,无非见见面,彼此认识认识,共同回忆回忆。

某些北大荒知青,主观地以为,我肯定结交着很多很多的人,尤其结交着很多很多名人和官员。对于他们是困难的事,对于我解决起来便是易如反掌,一封信或一个电话就能办妥,仿佛社会只不过是单一成分的“知青码头”,而我是知青“袍哥会”中的“舵把子”人物之一。这说明返城虽然已经十年,极少数知青,似乎只不过由当年“上山下乡”运动中的“插兄”、“插妹”,转而变成了城市中的“插队”者。他们的意识仍停留在昨天,他们在城市中的交往范围仍特别局限。甚至,可能除了当年的知青朋友,仍没有别的朋友。他们还未真正融入城市生活。他们对知青群体以外的人,陌生而又自行地保持着距离。从他们身上看出了这一点,当年常使我替他们感到忧伤。

其实,我自己当年在城市中的交往范围也特别局限。除了电影界、文学界、出版界和少数新闻界的人,我当年也基本不主动与别的方面的人交往。我一向的人生原则是,如果我不求人会少活一两年,那么我宁肯不求人,宁肯干脆少活一两年。当然,如果是少活十年,我也是会四处求助的。但是,我与某些返城知青的命运境况毕竟大为不同。我的工作单位是北京电影制片厂,这在当年是令人很羡慕的单位。我是小有名气的作家,而且是有北京户口的作家,这也令人羡慕。我的工资虽然不高,但是每年都有稿费收入,而且逐年增加。我的人生已经稳定。眼前暂无困境,以后似乎也不潜伏着什么大的危机。总而言之,我尽量不求人,少求人,比较可以做到。而他们是多么令人同情啊!尽管返城已经十年了,他们中有人仍夫妻两地分居着;有人由于返城当时的种种特殊原因,夫妻一方仍留在农村、农场或兵团;有人仍无可称之为自己的“家”的小小居住空间,走时一人,返城三口,不得不寄居于父母或兄弟姐妹的屋檐下,而后者们的城市居住空间同样是极有限的;有的人的子女仍无法在城市中正常就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