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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预感到什么了吗?”

“那当然。她像所有流亡者一样不相信会有好的结局。所以我刚才在她面前才演了那场戏。唉,路德维希!上我那儿喝一杯去吧,这事对我的触动要比我想象的大得多。”

我们默不作声地走过傍晚明亮的大街,九月的暮光与街上成千上万橱窗里的灯光交相辉映。罗伯特·希尔施与杰西对话时我曾观察过他,谈话时不光杰西,就连罗伯特的面部表情都变了样。在我看来,回忆不仅仅给了杰西安慰,就连马加比希尔施也不例外。突然一阵恐惧向我袭来,我知道只要人们还想利用回忆,就必须像毒品一样把它牢牢锁好,否则它会置人于死地。我偷偷看了一眼希尔施,他的脸上又重现了从前那种急切和内敛的表情。

“要是杰西受不了那份罪了怎么办?”我问。

“我想拉维克不会让她太受折磨的,就像在上帝的集中营中被钉上十字架那样,”希尔施阴沉着脸说,“然而他会等她自愿放弃。她自然无需对他明说,他会感觉到的,在琼·马杜[113]那儿他也感觉到了。可我觉得杰西不会想安乐死的,她会为剩下的每一小时而拼搏。”

罗伯特·希尔施打开店铺的门,空调机制造的冷气扑面而来。“像是拉撒路[114]坟墓中的阴风,”他边说边关闭了空调机,“我想现在不需要它了,”他补充道,“这种人造冷气真恶心!一百年之后我们大家都得生活在地下,出于对我们同类的恐惧。这场战争绝非最后一次,路德维希。”他拿出一瓶法国白兰地。“你如今在布莱克先生那儿一定能喝到更好的,”他咧着嘴微笑道,“艺术品商人总是有上等白兰地,理由不言自明。”

“我那死去的前辈佐默则不然,”我回复道,“我宁可跟你一块儿喝白水,也不愿跟布莱克共饮拿破仑白兰地。卡门最近怎么样,罗伯特?”

“我想,我令她感到无聊了。”

“胡扯!我倒是可以理解为:她让你觉得乏味了。”

他摇摇头。“这不可能。我已经给你解释过,我从来都无法理解她,所以她也无法理解我。她完全别样的天真带有一股魔力,再加上她那倾国倾城之貌,对我来说那就不是一种单纯的犯傻,而是一种经历了。相反,我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卖收音机的,而且连个好售货员都算不上,有些不着调,从根本上来说让她感到无聊。”

我望着他,他苦笑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被遗忘了,往事的作用仅仅在于用来对病人进行短暂的安慰。我们得救了,路德维希,但即使是对得救的感恩也已经褪了色。光感恩还不足以让我的生活变得充实。你看看咱们那些熟人吧,他们从一艘正在沉没的轮船上被抛到沙滩上,在这儿他们的处境仅仅是幸免于难,而不是真正地生活,他们苟延残喘、听天由命。其中一些人也许摆脱了困境,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可我没有,你大概也没有。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伟大获救经历已经结束,平凡的日常生活早就重新开始了,一种不知向何处去的日常生活。”

“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罗伯特,还不是这样,其实对你来说也不是这样。”他摇摇头:“对我要比对任何其他人来说都更是这样。”我明白他的意思。对他来说,在法国的那段时光曾是一种狩猎。他是唯一一个并非毫无抵抗能力的牺牲者,他自己就曾是猎手,他靠计谋和才智抵抗德国党卫军那帮食人肉者的执拗和野蛮,并且获得了胜利。对他来说,几乎也仅仅对他来说,法国被占领首先事关荣誉,而不仅仅是对无辜受害者的血腥抓捕。可怕的事情就这样慢慢出现了:任何闯过的危急关头,在记忆中慢慢都会平添一缕带有血腥味的浪漫,当然,前提是能够毫发无损地闯过来,而不是缺胳膊断腿。罗伯特·希尔施就毫发无损,至少身体上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