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0/13页)

我们交谈了起来。在我们所有的对话中,最常重复的内容如下。

理查德说:“他们怎么就对自己所拥有的视而不见,为什么把它损成这副样子?”要么变换一下说:“你怎么就看不到……”还有一回说的是:“我,我们……要是我们能够……”—能够看这个那个,做那个这个的。他说电视上、报纸上对他们自己,你自己,我们自己,从来都没有一句好话,除了灾难,没有别的了。

我说:“可情况确实是都不好呀。”我列举了失业和工业衰退的例子,说现在的低下效率有多糟糕,整体状况非常混乱,以至于你会感觉好像一切都在你指缝中流逝,而你什么都抓不住……

他说确实如此,哪里都一样,是因为一切都太庞大,太难掌控,和不列颠没有关系—和我们、你们、他们没有关系。

我告诉他《莉莉丝》内部的种种情况,提起我为了让工作得以开展,如何处心积虑、摩拳擦掌地对抗那种在我看来玩世不恭,而别人都心照不宣的和稀泥作风和凡事都无所谓的态度。

他说我们—你们—他们,都不懂得我们所拥有的。我们拥有的—是人民。他说这里有理智,有观念,有平衡,有正义,而我们却并不看重。

我说:“我很看重的。”我告诉他我如何沿着这座城市走啊走,从人们身上获得滋养—我就是这样的感受: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的场景都是喜剧,超乎现实的陶醉之情如影随形,可以是因蔬果店里某个人说的话而起,也可以是因看到公车上的两个姑娘而起。

他说:“还不是都一样,你给宠坏了,你们都是。你们活在这个小小的绿洲当中,而外面的世界满是混乱局面和恐怖事件,以及不敢说出自己真实想法的人。”

我说:“是时候了,你该回国生活。”

他说:“我受不了你们听任一切走下坡路的态势。有时候,我离开的时间太长了,回来会有所触动,这里有某种非常了不起的东西,但这次回来的新发现,是你们一刻也没停止过糟蹋自己,让好端端的一切土崩瓦解。”

他抽出一张报纸,平铺开来放在我们俩之间的桌子上,他已经用浓重的双划线标出了:失业问题,英镑贬值,工人罢工,爱尔兰问题,下水道状况,铁路危机……于是,我环视酒吧一圈,看看他们,你们,我们,想知道边上那个男人是不是失业了,或者远一点的那对年轻夫妇是不是根本就没工作过,是不是这显而易见的幽默、闲适和自信都只是掩饰的面具,这时候他会说:“你们怎么可能看不见自己都在做些什么呢?”

今天他说:“好吧,或许你们活该失去这一切。如果不珍惜某样东西,就会失去它。”他怒而不发,惋惜之情看似是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在理查德身上,纵然再激烈的言行也是迂回的、克制的。

但是他谈论起我们—谈论起他和我,不见得比谈论“他们”或“你们”少—对于我们列为禁区的私人问题,他游走在边缘之上。我小心翼翼不敢注视他,因为我希望他相信我遵循着那些规则—他的规则—原来我所恪守的是他定下的规则。但果真如此吗?为什么我一直不愿从手提包里拿出我的那张小照呢?装照片的信封都弄脏了。哦,我和他一样害怕!谈宏大的议题固然没问题,但是对我来说又太沉重了,正如对我们所有人而言一样。此外我还为理查德和自己担惊受怕。我们如此脆弱,拥有的幸福轻易就会分崩离析。只消一个词就会杀伤力十足;往往一个词或者一个眼神,就会夺走我们在彼此身上的快乐,弄得我们都笨嘴拙舌,只好胡乱诌点话或者做个什么动作掩盖过去,讨论起别的话题,一如既往地瞎编些无聊话,纯粹玩玩文字游戏图个好玩;或者我们从原本泡着的酒吧或者歇坐的街头快步走开,好远离危险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