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13页)

近来天气持续炎热。那些在春天里一身或嫣红,或嫩黄,或乳白的树木,全都变得葱茏苍翠。夏天降临了。昨天,我穿着亚麻质地的黄色连衣裙,和理查德坐在路边金灿灿的阳光下。他以他惯有的恭维方式,语气真诚但是又带着几分怅惘地说道:“简娜真漂亮!”那样子似乎是归结于命数已定,隐隐存在忧患。

我告诉他,对几乎所有人来说我都叫简娜,但是对家人却不是,他马上说:“简娜,你当然就得是简娜,简听起来太过一本正经。”然后他故意拖长了重读发音,吉—恩—简,我们都不禁笑了起来。但我笑得不算开怀,因为从简这名字里,犹能听见家人的压力和苛责。

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受到启发,老天相助,我麻利地从包里拿出那张照片递给他。他接过时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没明白过来。而后他定睛一看,身体就绷紧了,甚至直起了腰板,把照片放平,搁在白色瓷碟和装着橙汁的玻璃高脚杯之间。他低下头久久地凝视照片里身穿花裙的女孩,呼吸都变得急促了。我见他涨红了脸,多么后悔给了他这照片!我坐在那里饱受煎熬,心怦怦直跳,知道情况不妙,都是我犯的错,我的错!我移开视线,不敢直视,但还是忍不住要偷瞥几眼,而他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我。错过了三十年光阴,一去不回的三十年!眼下他显得疲惫,甚至是筋疲力尽,而且脸色苍白。我们愉快美好的一天,阳光灿烂,碧空万里,人们身着夏装,轻松自在地微笑着—那一切全都上哪儿去了?还是我们跑到哪儿去了?我们不再是那欢乐之中的一分子。各种思绪都涌现到我心头,有待一一化解消除。比如:这不公平;比如:是他问我要的我年轻时的照片;比如:他在责怪我吗?怪年届五十的我看起来和二十岁时不一样?比如:你在惩罚我!

其实他也受着煎熬,备受煎熬。

他没有看我,他不愿看。冥冥之中有某种混乱和痛苦,我觉得并非因我而起,这使得情况更糟糕。我坐在那里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会觉得疼痛,心里只想快快离开这地方,上哪儿去都行。

这时候,不知道算是要给我,还是给整个局面恰如其分的应有承认,他煞有介事地说:“恭喜恭喜!”

一阵轻风吹起桌布红白蓝三色的纸质护角,照片斜着立起来,就快给风吹跑了。他迅速用手按住,仿佛是扑住蝴蝶之类他想捕捉的东西,随后又看了看照片,脸上的痛苦真真切切。他把照片放进了贴胸口袋。

“我们走。”他说完匆匆地把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远远多于本来应该付的酒水饮料费,就这样离座走开,而我尾随其后。我们沿着布朗普顿老街行走,不知不觉到了克伦威尔路,浑然不察周遭的建筑越发低矮破旧,直到我们走到谢泼德布什和汉默史密斯,才发现街道纵横交错,宛如迷宫一般—这里是伦敦人拥挤不堪的居住区域,而非上班的地段。人们在街上溜达,推着手推童车去采购从脆米粒[9]到山药,从飞鱼到玛氏巧克力的一切物品,他们站在人行道上闲谈,聊的都是接着她说了什么,然后他做了什么之类的……我们依然没有朝对方看。骄阳西晒,灼热的路面烫得我们脚都疼了,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因为一路走得太快了。我们在一棵梧桐树下歇歇脚,这棵树径直旁逸出温暖的路边,树下有两个百事可乐的空罐、一小堆废弃的雪糕棒、些许脏兮兮的报纸,还有个印有黄色笑脸的蓝色儿童玩具球。我们朝一户人家门前的小花园里望去,一英尺见方的黑土地上生长着七株艳桃红的郁金香,有位身穿橙色比基尼的姑娘正对着郁金香花挥舞黑蛇般的喷水软管。水流闪闪发光,围绕着郁金香;她浅黑的头发垂坠披在肩上,在阳光照耀下变得七彩斑斓;她一侧髋部夹抱着一个几近全裸的婴儿,给这个星期的暑热晒成了棕色。她看见我们,便挥舞着软管跟我们闹着玩,一道道水柱飞溅在我们周围,跟我们打招呼说“嗨”,还说“玩得开心哦”, 很重的中西部口音。她把软管朝地上一丢,软管盘绕成团,水还在滴滴答答,她懒洋洋地拖着雪白的大腿踩上台阶,走进家门—门大开着,以便通风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