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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他们的工作越做越熟练,白天歇工之后还要被召回去再上夜班。这样可以拿一个半工的钱。这本来是件好事,但是一天工作下来,人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站都站不稳了,所以再让他加班听起来简直是要命。所以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回他和辛克尔·乔丹合租的破屋子过夜。做完了一天的工,他便爬到堆积如山的燕麦袋堆上,倒头便睡。耳边传来起重机和绞盘的轧轧声,还有卡车不断来往的隆隆声。远处停在海里的船只发出的汽笛声也听得真切,各种声响混合成一曲美妙而又轻缓的交响乐。

他躺在那里,四周朦胧、暗淡的世界将他紧紧包围,战争在那个恐怖的月份里已经升级到流血和激情的高潮。他躺在那里,就像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痛苦而又伤感地思索着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诸多城市和人们的面孔。他就是一粒原子,但是人类所有的生活都为他而设计——恺撒之死、巴比伦佚名的妻子,在他垂死的肉体上、在他多变的思想里,在这里的某个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痕迹,留下了他们的精神。

他想起那些陌生却早已迷失的面孔,他家里孤独的亲人,一个个身陷混乱的深渊,被束缚在毁灭和失落的命运里——甘特,这个魁伟的“泰坦”,盯着“过去”的幻景,而对周围的现实世界漠不关心;伊丽莎,整天忙得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只知道盲目地积累财富;海伦,不能生育,没有目标,性格狂暴,就像冲击过来并且破碎在贫瘠荒地的巨浪;最后,还有本恩——永远都是幽灵、陌生人,他此刻正徘徊在异乡,在人生数不清的道路上来来回回,始终找不到真正的生命之门。

可是第二天,尤金站在码头上,感到浑身上下疲惫至极。他四肢瘫软无力,坐在装满燕麦的麻袋上,模糊的双眼看着流水线上的喷口装袋运作,看着脚夫们扛着沉重的麻袋进进出出,他在手头的纸上歪歪斜斜地打着记号。空中热浪里飘浮着尘埃,他的一举一动都要经过谨重的考虑。他抬起脚然后再想一想,好像四肢已经和身体脱离了联系。

一天结束的时候,总监工又召他上夜班。他站在那儿听从总监工的吩咐,脚底下开始摇晃起来,觉得总监工的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晚饭时间一到,炎热、喧闹的码头便会猛地寂静下来。从庞大的工棚里传来细微的声响:有工人走向门口时发出的轻微脚步声,有船身里哗啦哗啦的海水拍击声,还有桥头传来的杂乱声响。

尤金来到燕麦袋的后面,稀里糊涂地地爬了上去,一直爬到顶上他自己的堡垒里。他的感官功能已经逐渐失去了作用,周围的世界就像退潮的潮水一样渐渐远去,各种声音也越来越弱,越来越远。过了半晌,他心里想:我一定要在这里休息一下才行,然后再爬起来去下面干活。今天是个大热天,我简直太累了。可是等他想要站起身的时候,却根本动弹不了。他的意志跟他沉重如铅的肉体做着搏斗,他滚来滚去,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人,虽然情绪激动但却无能为力。他平静地思考着,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充满了宁静的喜悦。他们不会到这里来找我的。我无法动弹,一切都玩完了。要是以前能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我肯定会害怕的。但是现在我不怕了。就在这里——在这个燕麦堆顶部——我尽力了——为了维护德谟克拉西。我的尸体会腐烂发臭的,那时候他们就能找着我了。

生命之光从他疲惫不堪的眼睛里闪亡了。他躺在那里,半昏半醒,四脚伸展躺在燕麦袋上。他想起了那匹马。

就这样,曾经借钱给他的那位年轻监工终于发现了他。那位监工蹲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托起他的头,另一只手掏出一瓶烧酒递到他的嘴边。当他稍稍苏醒了一点后,监工开始扶着他走下了麻袋堆,又搀着他缓缓地走上码头上的木制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