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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穿过马路,来到一家小杂货店。那位监工要了一瓶牛奶、一盒饼干和一大块乳酪。尤金大口地吃了起来,眼泪顺着他肮脏的脸颊流了下来,在他的脸上冲出两条脏兮兮的泪痕。这是饥饿和虚弱的泪水,他难以阻止。

那位监工站在旁边,充满友爱和忧虑地注视着他。他自己也是一个年轻人,下巴朝外突出着,脸盘扁平;鼻梁上架着一副知识分子戴的眼镜,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没有钱了,孩子?我会借给你钱的。”他说。

“我……我不知道……”尤金一边说,一边大口地咬着乳酪,“我说不出口。”

那位监工借给他5块钱,他和辛克尔靠这点钱一直挨到了发薪日。后来,辛克尔·乔丹要回阿尔特蒙去了,因为前几天他已经到了21岁,得到了一笔遗产,现在要回家享福去了。分手之前,两人一起吃了4磅牛排。尤金则继续留在这里。

现在,他就像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以前的一切似乎发生在魔幻的世界里。他想起家里的亲人,想起了本恩,想起了劳拉·詹姆斯——他们一个个都像鬼魂。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鬼魂的天地。那年整个8月,战争即将结束,他一直关注着这场垂死的狂欢舞会。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是新鲜、刺激、确定的了。每一件事情似乎都已经陈旧、濒临死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仙乐,好像是他迷失世界的语言,正在他的耳边轻语。他已经了解了活着的真谛,体会到了痛苦和爱,体会到了饥饿的滋味,也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他晚上不去加班的时候,就会坐电车到弗吉尼亚海滨浴场去。他听到的唯一真实、近在眼前的声音,就是内心和思想中永恒不变的海啸。他喜欢看着大海,他背后有无以计数的纪念品、食品和各种游戏货摊。各种各样的彩灯、杂乱的吆喝声,萨克斯管尖厉乐声齐奏的爵士乐,这个国家各种刺耳难听、令人不悦的噪声,此刻骤然变得柔和、忧郁、遥远,就像鬼魅的声音。旋转的木马、拼命吹奏的舞乐、各种流行歌曲:《凯——凯——凯——凯蒂,漂亮的凯蒂》《可怜的小黄花》《小孩黄昏时的祈祷》。

这些冥冥之音忽而变得精巧可爱,混杂成神奇的乐声——代表了可爱的、浪漫的弗吉尼亚,代表了从永恒黑暗中滚滚而来、汹涌澎湃的海浪,也代表了他本人悲壮的情怀——经历过痛苦、爱恋和饥饿之后才获得的一种孤独的胜利。

他清晰的脸庞就像闪亮的刀片,一大绺头发盖住了他的前额。他的身体削瘦得就像一只饿猫,他的眼睛变得锐利而有神。

大海!我出生在山里,一生都囚禁在那里,就像一个鬼魂,像一个被驱逐的客人。但是现在,我就在你的跟前。大海,我和你一样伤悲;我的思想、我的心、我的生命都和你一样,也曾经接触过他乡的海岸。你就像一个女人,正仰面躺在下面的珊瑚上。你是一个巨大多产的妇人,正伸出两条肥壮的大腿,披散着满头的长发。我相信你能带我来到那片乐土,你会用海水载来仙舟送我来到荣耀的地方。

正是在那里,正是在弗吉尼亚的大海边,他忆起了所有被忘却的面孔,忆起自己千变万化的形象,还有已经失落的灵魂。听见斯万家牛叫的婴孩,走失在奥萨克斯田野的孩子,那个到黑人区送报的报童,那个和吉姆·屈维特一起逛夜店的少年。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本恩和劳拉,他们全都去哪里了?全都死了吗?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为了什么?这张网是怎样织成的?我们为什么要多次死去重又复活?我究竟是怎样来到大海边的?啊,失落了!啊,遥远而孤独,到哪里去寻找?

有一次他从大海边返回,衣服破烂得活像一个稻草人,当他经过跳舞的男女时,竟然发现自己的身影也在其间。他似乎分身为二:他经常看到自己脸色阴沉、高高坐在路边的栅栏上,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夹在一群男男女女的队伍里从面前走过。他发现人群中的自己比他的实际身高矮几英寸,不高也不矮,与周围的世界非常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