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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甘特倒十分平静:他坐在病床末端的黑暗中,身体微微前倾,倚在拐杖上,思绪飞扬,他不再只顾着幻想自己的死亡,而是逃回到逝去岁月的荒原中。他忧伤、痛苦地穿越逝去的岁月直到他这个奇怪儿子的诞生,他想追忆自己一路走过的足迹。

海伦坐在窗户旁边,在黑暗中看着病床。她的眼光并没有落在本恩的身上,而是盯着她母亲的脸。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靠了靠,站在灯光的阴影里,好让伊丽莎重新收回这个她曾经赋予了生命的肉体。

这时候,本恩不再拒绝伊丽莎了,他凶狠、明亮的眼睛再也无法厌恶地从她的脸上瞥到一边去了。伊丽莎坐在本恩的脑袋跟前,把他冰凉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粗糙磨损的手掌中。

她好像感觉不到周围其他人的存在,似乎处在深深的催眠状态里:她僵硬、笔直地坐在椅子里,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呆滞的黑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那张灰暗、冰冷的面容。

所有的人都坐在那里等待着。午夜过去了,从远处传来公鸡的啼鸣声。尤金轻轻来到窗口处,站在那里朝外面望去。野兽一般的黑夜,正轻手轻脚地徘徊在房子的周围。在四周黑暗的冲压下,所有的墙壁和窗户似乎都向里弯曲着。那具孱弱躯壳里发出的微弱声息好像已经停止了,偶尔只会传来一两声,声音很低,几乎难以听见,同时还伴着细微颤动的呼吸。

海伦朝甘特和卢克打了个手势。他们俩站起身轻轻地走了出去。在门口,她停下脚步,招呼尤金过来。尤金走到她跟前。

“你和她待在这里,”她吩咐道,“你是她最小的孩子。等本恩走了以后,你来告诉我们一声。”

他点了点头,然后关上了房门。他们走后,他又等了一会儿,静静地听了听,然后才走到伊丽莎坐的地方,弯下腰凑向她。

“妈妈!”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妈妈!”

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唤,脸上毫无任何表情,她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那个固定的地方。

“妈妈!”他提高了嗓门,“妈妈!”

他碰了碰她,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妈妈!妈妈!”

她像个孩子似的僵坐在那里。

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怜悯之情。他轻轻地、绝望地想把她的手与本恩的手分开。但是她那双粗糙的手却握得更紧了。然后,她缓慢地,冷漠地从左手换到右手,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面对母亲固执的坚持,尤金倒退了几步。他泪流满面,垂头丧气。忽然间,他在恐惧中突然明白,她正在目睹自己的死亡,她紧握住本恩的手正是想把她自己的血肉重新结为一体——对她而言,本恩并没有死去——死去的,只是她血肉的一部分,是她自己的生命,是她自己的血液,是她自己的躯体,是她体内更年轻、更可爱的、更精华的部分,是由她的肉体所孕育、她的生命滋养出来的部分。26年前,在多大的痛苦中孕育出来、抚养长大,直到后来,不知怎的被她完全遗忘了,现在这一部分已经死去了。

尤金跌跌撞撞地走到床的另一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开始祈祷。他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也不相信天堂或地狱,但是他担心这些有可能是真的。他不相信世上会有面孔温柔、带着闪亮翅膀的天使,但是他却相信,孤独者头顶上会盘旋着某个神秘的幽灵。他不相信魔鬼或天使,但是他相信本恩的身边有个可爱的精灵,他曾经多次见过他们在交谈。

虽然尤金不相信这些东西,但是他又害怕这些可能会是真的。他担心本恩还会像生前那样再次迷失。在这一刻,他觉得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人会为本恩祈祷了,他觉得只有他的祷告才能使他们二人在精神上形成一定的默契。他从书本里获得的所有知识、在哲学课上侃侃而谈的智慧以及那些伟大的先哲:柏拉图和普罗提诺、斯宾诺莎和康德、黑格尔和笛卡儿——现在都已经离他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凯尔特人汹涌澎湃的迷信。他感到,只要哥哥一息尚存,他一定要拼命地祈祷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