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9/41页)

比夫歪着头,问道:“你来自什么地方?”

“乌有之乡。”

“好吧,总得有个出生地吧。北卡罗来纳,田纳西,阿拉巴马——总得有个地方吧。”

布朗特眼神恍惚,视线模糊。“卡罗来纳。”他说。

“我看得出你曾四海为家。”比夫巧妙地暗示道。

但醉鬼并没有在听。他把目光从柜台转移开来,凝视着黑乎乎、空荡荡的大街。片刻之后,他朝门口走去,脚步散漫而踉跄。

“再见。”他回头喊了一声。

比夫再次一个人待着,他迅速而彻底地巡视了一遍餐馆。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店里只有四五个顾客。哑巴依旧独自坐在中间的那张桌子旁。比夫懒洋洋地看着他,晃了晃杯底剩下的几滴啤酒,然后慢慢地一口把它喝干了,重新回到柜台上那张摊开的报纸。

这一次,他再也没法把心思集中在面前的字句上。他想起了米克。他很想知道,到底该不该卖那包烟给她,抽烟对孩子来说是不是真的有害。他想起了米克眯缝着眼睛、用巴掌把头发向后捋的样子。想起了她那沙哑的、男孩子般的声音,她拽拉卡其布短裤的习惯,像电影里的牛仔那样昂首阔步。一种温柔的感情油然而生。他有些不安起来。

比夫慌张地把注意力转到辛格的身上。哑巴坐在那里,双手揣进口袋,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啤酒变得温暖而停滞。他想在辛格离去之前请他喝一杯威士忌。他对艾丽斯说过的话是真的——他就是喜欢怪人。他对病人和残疾人有一种特殊的亲和感。任何时候,只要有兔唇或结核病人走进店里,比夫都会请他喝啤酒。或者,如果顾客碰巧是个驼背或瘸子,那么准会为他提供一杯免费的威士忌。有一个家伙,在一次锅炉爆炸中被炸掉了阴茎和左腿,每当他来到镇上,准会有一品脱免费啤酒等着他。如果辛格是个嗜酒的家伙,任何时候他都可以按半价买酒。比夫暗自点头。随后他把报纸折叠好,放到柜台下面,与其他的报纸摆在一起。周末他会把这些报纸全都拿回到厨房后面的储藏室里,他把过去二十一年的晚报完整地保存在那里,一份都不少。

两点钟的时候,布朗特再次走进餐馆。他带来了一个高个子黑人,手里拎着一个黑包。这个醉鬼试图把他领到柜台那儿喝一杯,但那个黑人刚一发现领他进来的原因,便立即走掉了。比夫认识那个黑人,是个医生,自他记事以来便一直在镇上执业行医。他跟厨房里的小威利好像有点儿亲戚关系。在他离开之前,比夫看到他带着憎恨的表情颤抖着转向布朗特。

醉鬼只是站在那儿。

“你知不知道,不能带黑鬼进入白人喝酒的地方?”有人问他。

比夫远远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布朗特很生气,这会儿明显看得出他喝多了。

“部分程度上我自己就是黑鬼。”他大声吼道,像是一种挑衅。

比夫警觉地注视着他,店里很安静。从他鼻毛浓密的鼻孔和翻滚的眼白来看,他说的似乎很有可能是真话。

“我部分程度上就是黑鬼,再加上南欧佬、东欧佬和中国佬。我全都有份儿。”

有人笑出声来。

“我还是荷兰人加土耳其人加日本人加美国人。”他绕着哑巴喝咖啡的那张桌子,走着之字形的路线。他的声音洪亮而嘶哑。“我是一个知道的人。在一个陌生的国度,我是一个陌生的人。”

“安静一下。”比夫对他说。

布朗特不理睬店里的任何人,除了哑巴。他们俩互相看着对方。哑巴的眼睛就像猫的眼睛那样冷漠而温和。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在倾听。醉鬼处在极度的兴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