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革命(第14/18页)

啤酒送来了。

“我懂的,”那人说,“我不久之前情况也和你一样。只有我的母亲。但就算是那样也够惨的,我可以告诉你。像害了大病一场似的。”

“生病?”

“当你生病的时候你会忘记自己身体健康的样子。当你健康的时候也无法想象生病的情形。这和你每天下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是同一种感觉。”

咖啡馆的灯光亮了。每个门口都站着沉默的人,望着外面的雨。黑乎乎的街上传来湿轮胎的哧哧声和雨点敲落的声音,淹没了刀叉在盘子上的刮擦声和人们的交谈声。

“我不知道。”那人说,“但是看看,你现在要做什么?”

“我应该到乡下去。但是现在这么大的雨……”

“你知道吗,你最好和我一起吃顿午饭。不,不是这里。”他环视着咖啡馆,毕司沃斯先生在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对别的谈话者的无动于衷的谴责。

他们来到外面,迅速冲过雨帘,从靠墙站着避雨的人们身边擦过。他们拐进一条小路,来到一家中餐馆肮脏的绿色大厅里。店里的椰子纤维做的垫子潮湿而乌黑,地板也是湿乎乎的。他们走上光秃秃的台阶,法务官书记员不停地碰见他熟识的人。他一面拍着毕司沃斯先生的肩膀,一面对他们所有的人说:“见鬼,这伙计得到要搬家的通知,但是他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人们看看毕司沃斯先生,发出同情的声音,毕司沃斯先生被啤酒、陌生的脸和别人对他突如其来的兴趣弄得糊里糊涂,显出一副相当悲惨的样子。

他们来到一间装着隔音板的小包间,法务官书记员点了饭菜。

“我不知道,”他说,“但是看吧。我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和我母亲住在圣吉姆斯街上一栋两层楼里。但是现在她上了年纪,你知道……”

“我母亲已经去世了。”毕司沃斯先生说,惊讶地发现自己开始吃东西,“那个该死的医生不想开死亡证明。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一封长信……”

“见鬼,伙计。但是情况是这样的。老祖宗的心脏不怎么好。她不能做爬楼梯之类的事情。她的心脏会受不了的,你知道。”法务官书记员把手放在胸口,摇晃着肩膀,“现在我正好在缪克拉泊找到适合老祖宗住的房。问题是,除非有人买我现在的房子,否则我无法买那座房子。”

“所以你想让我买你的房子?”

“差不多。我可以帮助你而你也可以帮助我,还有老祖宗。”

“你是说,两层楼?”

“一切都很现代很便利,而且是空房,你马上就可以拥有产权。”

“我希望我有那么多钱,伙计。”

“你先看看再说。”

午饭结束之前毕司沃斯先生已经同意去看那套房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只有不到八百元,而且他无疑是在浪费自己和法务官书记员的时间。但是他出于礼貌而接受了。

“你将会帮我一个大忙,”法务官书记员说,“你将会帮老祖宗一个大忙。”

于是在瓢泼大雨之中,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时时被粘在车窗上,他们开车驶过圣文森特街,绕过海军广场,然后沿着莱特森大街——这条街上住的都是可靠的人家——穿过伍德伯里克来到西部大街,又经过警察局营房的阔地和车道,最后拐上锡金街。

车停在房子外面时仍然在下雨。一半是水泥的栏杆上覆盖着牵牛花的藤蔓,红色的小花在雨中低垂着,方形的水泥柱子中间延伸着铅水管。房子的高度,奶油色和灰色的墙壁,镶白框的门窗,白色勾缝的红色砖墙。毕司沃斯先生看见这些,立刻知道他买不起这样的房子。

从雨中冲到房子里时,他见到了法务官书记员的母亲,她并不像法务官书记员形容的那样老迈,倒是她彬彬有礼的举止让他颇为倾倒。毕司沃斯先生难以抗拒这样的想法,他的西装革履,他那辆普莱菲特,让他觉得自己在欺骗大众。在这里,在这座锡金街上的房子里,在他梦寐以求却无法得到的房子里,这欺骗更令他觉得痛楚。他试图同样温文尔雅地向法务官书记员的母亲致意;他试图不去想他那拥挤的房间和那八百元钱。他渐渐意识到喝下的啤酒在身上产生了效力,他慢慢地小心啜饮着茶,吸着烟。因为担忧直白地赞扬房子会显得失礼,他迟疑地打量着涂着涂料的墙壁,褪色的装着隔音板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些条状的木头被漆成巧克力色),以及看上去崭新的有磨砂玻璃的门窗(门窗是以白色的木头为框架,镶着白色的格子),打磨上光的地板,还有一套精巧的莫里斯家具。法务官书记员没有在意他只有八百元,坦诚而又信赖地邀请他看看楼上的房间。毕司沃斯先生迅速地打量了一圈,看见一间带着抽水马桶的浴室——豪华!——还有一个瓷洗脸盆,两间绿色墙壁的卧室,一个阳台,此时没有太阳也十分凉爽,楼下是篱笆上的牵牛花,他的普莱菲特就停在路上,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把这房子当成是自己的,这想法是如此强烈,他必须立刻抑制住自己,他匆忙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