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第10/13页)

拖拉机没有关机闭火,继续突突地在马棚为家属临时搭起的房前响着。哦,如今半点残迹都找不到,已经成了一片高楼住宅区了。

他老婆才不相信他甜言蜜语是领她进城游逛,哭天抹泪地赖在屋里门背后不肯出来,那个连长死说活劝,也不动弹,恨不得用钢丝绳套上她用拖拉机拽出来。

人就是这样,脑袋一热,是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其实本来用不着厂长亲自过问,但气得眼睛发蓝了的于而龙骑着马过来了。群众马上看出来,这块黑云彩里,不是碗大的雹子,也是劈头的雷阵雨。

于而龙忍住脾气问:“你可不简单,用拖拉机来拽你媳妇——”

这位漂亮连长自恃在师长面前有点良好印象,行了个军礼:“老团长,我们已经谈通了,双方都同意——”

正说着,那个媳妇冲了出来,跪在了马前头,哭着诉说:“老团长,救救俺们娘儿俩吧,我什么都答应他了,他愿意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去,只要不把俺们撵出家,就这样,他也不认可,非逼着……”

他努力捺住性子,问那个负心的丈夫:“你媳妇究竟怎么不好?你给我说说。”

“他们家成分太高。”

于而龙望着那可怜的媳妇,竟然忍让到这种程度,同意她丈夫再娶一个妻子,只要不撵走她就满足了。太软弱啦!上帝给你牙齿干什么的?那也是武器,咬死他,咬死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谁也甭想自在。但是,一个堂堂厂长怎么能公然煽动仇恨哲学呢?于是他问那哭哭啼啼的媳妇:“你们家成分什么时候定的?”

“俺家是在四七年土改时定的。”

“你和他什么时候结婚的?”

“四九年大军南下那年。”

他转回头间那个“陈世美”:“你结婚的时候,大概得了习惯性耳聋了吧?就不曾打听打听她家的成分,糊里糊涂娶的她?”

“倒不是那样,只不过我现在的思想水平,阶级觉悟高了。”

于而龙压住火,要在部队,早就该请大言不惭的连长去禁闭室休息了:“好吧,既然你觉悟高,就别浪费柴油,把拖拉机开回去。”

“是。”大个子连长觉得老团长挺开脸,敬个礼走了。

等拖拉机的声音远了,于而龙问年轻媳妇:“你过得来苦日月么?”

“他南下那两年,俺怀着孩子,也是半年糠菜半年粮地过来着。”

“好吧,你就打谱儿再啃上几年窝窝头咸菜,我要撤掉他的车间主任职务,降他几级工资,让那些见了女人走不动道的花花太岁们懂得,应该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地做人。”

妻子惩治负心的丈夫,往往是不择手段的,而且嫉恨使她毫不怜惜和心疼:“老团长,你看咋让他好,就咋办吧!”于而龙一张便条,送到人事处,变成行政命令。有时候,扬汤止沸莫如釜底抽薪,猛乍一看,手段有点粗暴简单,可对神魂颠倒,飘飘然不知所以的人,倒是一帖清凉剂。

大约整整过了三年,于而龙,那时已是书记兼厂长,才在党委会上提出,让那个改邪归正的浪子,重新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去。

前几年,当于而龙站在被告席上,高歌就曾经撺掇过这位连长,要他去控诉于而龙的军阀作风和家长统治:“我们了解,刚建厂那阵,他把你整得好苦,你是身受其害,应该站出来革命……”

那个拖拉机都拽不动的年轻媳妇,如今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对闪亮的明星高歌说:“小高!承你情登上家门,真是天大的面子,如今好多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倒不是俺们不识抬举,要说早年间的事,怪不得老团长,不光俺这辈子念他的好处,俺三个孩儿也忘不了,要不,他们就没爹啦……”等到高歌走后,她就训斥她的丈夫:“你要是吃粪长大的,你就上台去控诉。”看到丈夫慑于那股淫威,有点对新贵们怵头怵脑的样子,便说,“了不起姓高的小子,撸了你的主任,没啥。老团长十多年前就说过,顶多啃上几年窝头咸菜;你把心放在肚子里,砖头瓦块成不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