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14页)

有什么东西被刮倒,啪地一声。

林尧要出去看看,三爷阻土说。这座大宅什么声响都有,你记着,夜里少出屋,万一撞见什么,你小子稳不住。林尧说。我是无神论者,不信鬼,不信邪三爷说。不信归不信,鬼神归鬼神,你不信井不能说明它没有,信了也不能说明它有。

林尧觉着老头喝得差不多了,为这一盘饺子,他已折进去半瓶白酒。

三爷又为自己倒了小半杯,悄声问林尧。

你知道金寻他爸爸是怎么死的?

上吊,吊在他们院里的那棵桑树上了。

他为什么上吊?

隐隐约约似乎与兰玉生有关。

金嘉甫文革挨批挨斗是难免的,但那还不至于置他于死地,无外乎算作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罢了,问题在于金嘉甫死于一九八〇年,那时4文革浪潮早已平息,再没有什么人对金家感兴趣,金嘉甫的生活也趋于平静,却突然在某天早展无缘无故地把自己吊在了桑树上……

简直是一篇推珲小说,可惜我不会写。

会有人写的谁。

金南星。

您开玩笑,那个专爱看黄色彔像,不爱学习的懒散孩子?那是金家人的本性,怨不得南星。那孩子跟他爷爷年轻时极像,南星想把事搞淸楚?

是的,他来问过我,证实他小时候经过的一些事情,特别问到他爷爷留下的笔记,这孩子有心计。

看不来外拙内秀。

回到自己房间的路上,林尧还想着南星的半,他想金寻让他给南星补习英语,怕也是件没结果的事,那不是一个爱学习招人喜欢的孩子。

在月亮门拐角处,他看见紫簾架的一根支柱被风刮倒了,支柱根部已经腐烂,大约是几十年前临时作支撑用的,竟没有再给以修缮,所以几十年前曾经轰塌过的半边紫藤又重新瘫压下来,更繁,更重。林尧试着用手拈了拈,那藤动也不动,明天怕要请人收拾了,林尧拍了拍手上的土向花厅走去。他想,这大院子,只他和四个老人终于廝守。这个曾经显赫的家族里,年轻的、未来的真正主人都已远走他乡,去平自己的事业,将一院凄凉,将行将就木的四个风烛残年之人托付于他这个外姓人。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他们的管家,不拿工钱又尽职尽责的管家,从搀扶四大大行走到找人修紫藤架,从为岳母砸蒜到陪三爷喝酒,自己将这个角色扮演得相当出色,相当成功,可惜无人鼓掌叫好。

图的什么?

四大大对她近在咫尺的娘家并无多大关心与顾及,金嘉甫是她的亲弟弟,从金嘉甫自尽于桑树之上,直至入殓火化,她都没有出面,对金家来报丧的侄子金寻也表现出异常的冷漠,这对极讲礼数的旗人来说有点出乎常情,让人难以理喻。四大大自辻嫁以后从未回过娘家,当初这桩门当户对的亲事曾红极一时,热闹一时,然而没半年,四爷便泥牛入海般不见了踪影,留下新妇,独守空闺,一等就是五十余年从绿云压鬂的美丽少妇,变作了白发苍苍的老妪,可贵的是痴心不改,总疑惑四爷有朝一日会推门而人,由此,连政莳发的烈士证书也拒绝接受,似接了那书,丈夫便再回不来似的。然而,美好愿望的寄托并不等于严酷的现实,其实四大大内心极为清楚,四爷早已作古,早已死于日本人残酷的凌迟极刑,只是她自己不愿说破罢了。

当年在兄弟几个大闹日本妓馆的时候,二爷正闷在家中苦研宋四六骈体文,这不啻是一种闭塞双目的逃世做法,宋四六骈文的好处是让人能很快进人文中情境,用典不多,又没有整块大文章,二爷潜心于此,是想从汪藻的《代隆太后诏书》中寻出宋代骈文与古文的关系……研究颇苦,加之又充任当时商会会长大小姐黄梅荭的绘画教师,哪里有闲心顾及到弟弟们在外头的放浪行径。及至一个逃跑一个失踪,他才悟到做兄长的失责,苦叹家庭的责任压得太重。父亲已故,长兄远在大后方重庆,他只长老三一岁,如何驯服得了这野马般的两个兄弟。后来老三拖着妻子由七里桥回到陆家大宅,他才松了一大口气,所惦念者,唯有抛新妇在家却不知去向的老四了。越年老四托人带口信来,说已加入共产党八路军。二爷便托梢话人给老四带话,让他速速归来,使新妇独守,终非长久之计,八路久负匪名,非良家子弟所为,不比重庆之老大,乃是正规国军上校,享着国家俸禄,掌着一方权利。有人说,当了八路的四爷曾和二爷在某地秘密地见过一面,那次谈话很不愉快,主要是二爷劝四爷回来枣丈夫之责,四爷却说那是包办婚姻,不作数的。二爷说不作数也已行过大礼,娶进家门,且新妇贤淑美貌,严守妇规,实在无可挑剔。四爷说他在外已另有人,并言倭寇不除誓不还家,词语颇慷慨。二爷说你抗日因为搞日本女人,被入追捕才投了八路,从动机上来说目的不纯,如今风头已过,不如与我同归,回家好好过日子,作盘营生,养家糊口才是正事。四爷让二爷带信给金蕴玺,让她趁年轻早寻安身之地,再不要指望他,这陆家大院他是再不回去了。然而二爷并未将这口信带给四大大,使四大大心目中从始至终有一个非常完美非常专—的丈夫,如她一样,在另一个地方苦苦等着她。